打玄讲
陆大麻子,大概是一个国民党的头目,做事最阴险,取了红军的肝肺,偷偷地温在一大锅牛肉里,要大家吃。他罗玉兴开始不知情,吃了以后才听说,当时就呕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……
他也当过一个月的红军,掉了队,才回了家。他差一点也被陆大麻子取了肝肺,幸亏他卖了备给老娘的一口棺材,办了三桌陪罪酒,又求了两个人作保,才留下一条命。
“陆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!他是老虫和猪嬲的种,又蠢又恶,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!”说到老娘的棺材,他忍不住大吼大叫。鼻涕眼泪又来了,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。
这次推得我比较放心。
“不是毛主席、共产党来了,哪有我罗玉兴的今天!”
“说得好,到了台上你也要这样说,一定要哭出来。”
“哭,当然要哭的!”
结果很遗憾:没有哭出来。不过还算好,他虽然紧张得有点结巴,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讲下来,从历史到现实,从个人到社会,运用了“本质与现象”之类的哲学,既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,又颂扬了社会主义。他十八扯不是太厉害,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,总算没有讲出他曾经给国民党当挑夫以及吃过美国面粉之类的蠢话。他顶多是批判修正主义哲学时加一点即兴,说修正主义确实坏,不但要谋害毛主席,还害得我们现在来开会,耽误工。这虽然没有抓住要害,却也符合主题。
我和他三天时间的背诵,还算没有白费工夫。
他后来被公社里指名,到其它公社去讲过几回。那以后,我临时调到县文化馆写剧本,就与他接触不多了。只听说他有次从外面出哲学工回来,在路上遭一条疯狗袭击,腿上被咬了一口,没有及时诊治,卧床半年多。再后来,就散发了,就死了。
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,他额上贴着青药,瘦得只见两只眼睛,在田边看牛。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。
问起他的病,他睁大眼睛对我说:“你说怪不怪,狗从不咬我的,只咬现地方。”
这话听来有些别扭。
他撩起一只脚给我看。他的意思是,这条脚上有一块疤,以前镰刀割在这里,摔跤碰破这里,到头来狗也咬在这里。他对这种重复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快好了吧?”
“何事好得了?”
“打了针吧?”
“天下郎中者只治病,治不了命。”
“你老人家要有信心,会好的。”
“好有什么好?还不又要去出牛马力?打禾,挖山,有什么好事?还不如我现在看牛。”
“你还不想好呵?”
“不好又有什么好?一步路都走得痛,茅厕都蹲不得。”
他什么话都可以说得顺溜。
他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收音机,大概是他干儿子将军最近捎给他的,在乡下人看来十分稀罕。
“这是个好家伙,”他是指收音机,“一天到晚讲个不停,唱个不停,不晓得哪里这么足的劲势。”
他把收音机拿到我的耳边。我听不太清楚,声音太小,大概是电池不够用了。
“北京下不下雨,我每天都晓得。”他笑着说。
我后来才知道,这时的他已经病膏肓,自己把寿鞋一类都放在床头了,怕到时候来不及穿,但他还是平静如常地起床看了两天牛,给牛栏换了一轮新草,搓了两根牛绳,还笑着同我谈起了北京的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