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份
火点烟,看见脚盆里只切了一大盆萝卜,灶角下肉骨头都没见到一根,立即沉下睑,“岂有此理!对贫下中农这样没有感情!恩?”他怒冲冲拂袖而去,会也不开了,一直冲到供销社的屠房,问还有肉没有?屠夫说,肉刚卖完了。他操起一把板刀,说赶快捉猪来,捉猪来!屠夫说,公社规定每天只准杀一头猪。本义说,公社里说以后可以吃饭不要钱,你也信?万玉刚好也坐在这里,笑嘻嘻地说:“好,好,今天我也搞碗肉汤喝一下。”本义眼睛一瞪,“你如何坐在这里?”
万玉眨眨眼,“也是,我如何坐在这里?”
本义本来就有无名火,把板刀一拍,“你看你这个懒样子,不过年不过节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?还不快点跟老子回去!你今天不锄完北坡上那几亩地上的油菜,我发动群众斗死你!”
万玉被板刀声骇得屁滚尿流,赶快溜出门,只是隔了一阵,怯怯地把油光光的脑袋探进来,“你你……你刚才要我做什么?”
“你聋了呵?要你锄油菜!”
“晓得了晓得了。你莫发气罗。”
油光光的脑袋缩回去了。本义总算吐匀气,卷上一撮烟丝,发现身后有什么动静,回头一看,居然还是万玉脸上的苦笑,“对不起,我刚才又听急了,你是要我锄……锄……”
想必他已经骇得跑了魂,什么话也听不清了。
本义把油菜两个字狠狠灌进他的耳朵,这才把他打发走。
屋后有了一串猪叫,本义的气色才算活了几分。他最喜欢杀猪,杀得也内行。又一阵猪叫之后,他脸上尽是泥点,手上血污污的回到灶边吃烟。刚才只一刀,干净利落把猪放倒。他搭嘴搭舌一直守在屠房里,最后邀几个供销社的伙计凑在热气腾腾的锅灶边,吃了猪肉,喝了猪血汤,才满意地抹了 抹油嘴,打了个饱嗝。
他没有开会,公社干部也不敢批评他。待他满面通红地重返会场,干部还要请他上台发言,足见他的话份十分了得。
他说:“我今天不讲多了,只讲两点。”
这是他每次发言前例行的公告。他无论实际上讲的是两点,还是三点、四点、五点乃至更多,也无论是讲三言两语还是长篇大论,都要事先申明,他只讲两点。
他讲着讲着,一股肉汤味涌上来,便讲到他以前在朝鲜的经历,用当年他打美国兵的武功,来证明现在修水利、种禾谷、养猪、计划生育之类的任务是完全可以完成的,也是一定要完成的!他总是把美国的坦克说成是拖拉机。他说在三八线,美国的拖拉机来了,地都发抖,把人的尿都骇得出来。但志愿军英雄好汉,一百丈,不打,五十丈,还不打,三十丈,还不打,最后,等美国拖拉机到了面前,一炮就把它娘的打掉了!
他得意地踌躇四顾。
公社何部长曾经纠正他的说法:“不是拖拉机,那叫坦克。”
他眨眨眼:“不叫拖拉机?我没读多少书,是个流氓。”
他的意思是,他是个文盲,分不清坦克和拖拉机没有什么奇怪,他也认真地学习过坦克这个词,但是到了下次开会,他照例一百丈五十丈二十丈地紧张了一通后,还是一溜嘴说成拖拉机。
他的这一类用语错误,丝毫不影响他的话一句顶一句。“人只有病死的,没有做死的”,“大灾大丰收,小灾小丰收”,“人人都要搞思想搞进步搞世界”,等等这些话没有多少道理,但因为出自他本义,就慢慢通用了,流传下来了。他耳朵有些背,有一次从公社干部那里,把毛主席语录“路线是个纲,纲举目张”,听成了 “路线是个桩,桩上钉桩”,有明显的错误,但因为“桩”字出于他的口,马桥人后来一直深信不疑,反而嘲笑我们知青把路线说成是“纲”,纲是什么? !